屋檐下挂的红绸纱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碎光纷纷,虚掩的堂屋隔扇中,却透出暖黄的烛光。除夕日有个习俗,烛火不能熄,此时虽是白日,烛光映衬着外头浅蓝似海的天空,在这冷风萧瑟细雪中,却有着别样的韵味。
若不是厅堂内诡谲的气氛,乐玖兮倒是想好好欣赏一番。她没有马上进去,而是朝准备通报的丫鬟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后,静静伫立在门旁,看着里头的情势。
主位上坐着的是乐府的乐老夫人,乐仲礼则站在她身旁,面前则是安锦容与庄嬷嬷,却不见玺郡王的身影。
「你们安家简直是欺人太甚!」乐仲礼指着眼前之人破口大骂。
对于他的指责,安锦容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倒是他带来的庄嬷嬷脸色极差,「乐老爷您这是什么话?要说欺人太甚,也该是你们乐家才是,竟跑到我们安家举办的品香会上闹出这样的丑事,我们已经够仁慈了,没在事情发生的当下便上门,你们还有什么不知足?」
乐仲礼闻言险些没吐血。
仁慈?若是仁慈会不顾乐家的扶持,心狠手辣的抢去他们乐家大半的老客户?若是仁慈会选在这样的日子上门退亲?如今竟敢大言不惭的说自己仁慈?
他差点没一口将唾沫呸在庄嬷嬷脸上,忍着冲动,他咬牙道:「我倒宁可你们早点上门!特地挑在除夕是什么意思?」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人过个好年!
「伯父,这是锦容的不是,前些时日锦容去了安肃一趟,才会拖至今日,请伯父见谅。」安锦容一脸温和,那模样丝毫让人感觉不出他今日登门是为了退亲。
安锦容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乐仲礼的枪口立马对向他,「你告诉我,我家小九究竟哪里配不上你?你们俩自小便定了亲,说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也不为过,小九的个性是骄纵了点,但她性子率真,对你更是一往情深,若不是你对她说了那般过分的话,她又怎会当着众人的面跳下汾阳河,闹出这么多事来!」
乐玖兮再如何都是他自小疼到大的女儿,她脾气是坏、爱使小性子,却没有坏心,且她对安锦容一向是百依百顺,他说往东她绝不会往西,有时连他这个做爹的都不免吃味。
乐玖兮不止一次跟他说安锦容似乎不想娶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来看她了,就是她到安府也是见不到人,这让她很担心,她害怕安锦容是不是有了其他想法,因此当她知道安家这一回的品香会是安锦容一手操办的时候,便吵着要去,她要亲自问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乐仲礼当下只以为她在胡思乱想,再说,他太了解自家女儿的性子,一发起脾气谁都拦不住,那样的场合如何能让她任性?于是安抚她说他会替她问问安锦容究竟是什么意思,让她不用担心,甚至在离开前还特地嘱咐下人看好她。
谁知乐玖兮竟自个儿混上了画舫,当时他站得远,没听清两人在谈论什么,是事后有人传出,乐玖兮当下质问安锦容为何避着她,最后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逼迫他与她提早成亲,他若是不应,便从画舫跳下去……
乐仲礼一开始是气小女儿的骄纵任性,竟为了让自己的未婚夫早日迎她过门,以死相逼,丢尽了乐家的脸,可事后想想,她与安锦容本就定了亲,等她明年及笄便会成亲,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跳河?
虽说小女儿失去记忆,想不起来当时之事,可乐仲礼不是傻子,当下是气昏了头才会想不明白,今日见安锦容登门退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的女儿正是被眼前的负心汉退婚,才会气得跳河,险些连命都没有了!
提到那日之事,安锦容敛下的双眸闪过一丝异样,却还是好脾气地道:「伯父,锦容早已与小九言明,我与她的个性相差甚远,我对她仅有兄妹情分,并无男女之情,就是勉强结为连理也不适合,但小九听不进去,故锦容只能慢慢疏离她,盼她有一日能够明白,却没想到小九竟会如此偏激……」
乐仲礼越听越气,「这亲事自你俩幼时便已定下,岂是你说退就退?你们就没想过若是被退了亲,小九的名声要如何是好?」
「贵府九小姐还有名声可言?」庄嬷嬷忍不住插话。
乐玖兮的骄纵在皇都可是出了名呢!
「你!」乐仲礼差点冲过去揍人。
「够了!」乐老夫人沉声喝止。
见母亲开口,乐仲礼这才忿忿不平的甩袖,不再出声。
乐老夫人看也不看庄嬷嬷一眼,锐利的目光直视安锦容,道:「退亲一事,是安家长辈之意,还是你自个儿的意思?」
安锦容对乐府这位老夫人一向敬重,坦诚道:「是长辈之意,也是锦容之意。老夫人,这亲事是两府长辈自小定下,锦容违背不得,也试着与小九培养感情,但……」
他心目中的妻子,是温柔娴雅、善解人意,识大体懂进退的姑娘,而非乐玖兮这样自小被娇宠到大,刁蛮任性,眼里只有自己的千金小姐。
随着年龄增长,他便越排斥娶她为妻,加上乐府益发没落,因此在他向祖父提起退亲一事时,祖父想也未想便答应了,甚至同他说,乐府已经不行了,近十多年没推出新香品,就是结了这门亲也给不了他们助力。
当年他会为他定下这门亲事,是因为他们安家是后起之秀,家底太薄,就算得了调香大比的魁首也只是调香世家末流,这才会挑了乐家结亲,方便他们安家站稳脚步。
当年的乐家虽已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年的的确确给了安家不少的助力,在乐家的帮助下,安家一日日茁壮,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如今不论是声势还是生意,都稳稳压过乐家一头,自然不再需要这门亲事。
安锦容听完祖父之言有些错愕,他总觉得祖父这番作为有背信忘义之嫌,但他真的不愿娶乐玖兮,因此他不仅昧了良心,甚至还设下了圈套,诱得乐玖兮一步步上勾。
他成功了,脾气极差的乐玖兮果然如他所料,耐不住性子找上门,更如他所愿在他表明退亲之意后做了出格之事,如今他上门退亲,不仅不会被人戳脊梁骨,还会得到众人的同情和认同。
但他与乐玖兮毕竟自小一块长大,多少有些情分在,这么算计一个深爱他的姑娘,他也不好受,因此他才会亲自上门赔罪。
而要说乐府有谁能看出他的伎俩,那就是眼前的乐老夫人了。
安锦容猜得不错,精明过人的乐老夫人在这时已看出这是一个圈套,但又能如何?
安家已成长至他们无法撼动的高度,就算她说出这一切都是安锦容的计策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笑话罢了。
如今的乐家早已是人人皆能踩上一脚,可惜府中的子孙没有一个能看破,更是连眼前的安锦容都比不上,这样的乐家如何能不败?
乐老夫人心中的黯然并未表现在面上,仅淡淡地道:「将信物还给他。」
「母亲!」乐仲礼急了。「这怎么可以!小九还没来呢,她肯定不会答应的,您——」
「爹,女儿愿意退了这门亲。」乐玖兮缓步从门外走来,淡雅的杏眸扫过司徒重烨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此时他正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没理会,而是将目光挪至背对她的男子——她的未婚夫,安锦容。
安锦容的衣裳白得纤尘不染,手上戴着个羊脂玉扳指,听见她的声音时转过头来。
他一转身,乐玖兮才看清他的容貌。
他的皮肤很白,就像绝大部分的文人士子一般,因为皮虑白,俊美的五官看起来分外鲜明,尤其那一双厚薄适中的唇,几乎像涂了胭脂般红润,却丝毫不显女气,眉毛略弯,俊眸温润,是一种如同菩萨慈悲面貌般的俊美。
安锦容的容貌无疑是俊俏的,与司徒重烨那不论是将五官细分开来瞧或是合在一块都张扬得过分的容貌不同,是种含蓄且十分耐看的雅致,让人很容易便沉侵在他英俊的面容、温柔的微笑之中而无法自拔。
她在打量他的同时,安锦容也看着那莲步轻移的女子。
他有多久没见到乐玖兮了?除却那日在画舫上的争吵,似乎已有好几个月了,在他印象中,乐玖兮的步伐从未如此优雅过,她的个性一向大剌剌,总学不来寻常闺阁千金行不露足、坐不分膝、立不摇裙、笑不露齿等等的礼仪规范,她曾说过,要她过那样的日子,那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且她一向喜爱艳丽的衣裳,每回只要听闻他登门,总是无一例外的换上新衣,颜色不是大红便是桃红,若非她容貌生得好,一向只有她挑衣裳,没有衣裳挑她的分,恐怕真沦为庸脂俗粉之流。
可今日的乐玖兮似乎不太一样,她衣着十分素雅,着青白底银线绣折枝桂枝桂花的宽幅裙,一件银白小袄,外面一件青色织锦绣银丝斗篷,那张绝美的脸庞竟罕见的不见半点颜色,不仅素面朝天,他似乎还在她那清丽的脸庞上看见了些许白面粉……
没有精心的装扮、没有细致的妆容,有的是一份从容的随意……但这些都不是最让他讶异之处,最令他惊讶的是她方才所吐之言——她愿意退亲?
「小九,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乐仲礼以为她是伤心过头才会胡言乱语。
「爹,您忘了那日我劝五姊姊的那番话吗?」乐玖兮反问他。
乐仲礼一楞,复杂的看着她。「小九,你五姊姊的情况与你不同……」
她和安锦容可是自小到大的情分,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她摇首,「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爹,还给他吧。」
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是姻缘?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愿嫁他。
她虽不了解原主和安锦容之间的问题,却知道眼前的男子是真心不愿意娶她,否则在她落水那一刻他为何没拦,甚至连救她都不愿?
这朝代女子的清白比命还重要,若非司徒重烨带去的侍卫中恰巧有个女暗卫,那日她不只清白没了,连命也没了,这样狠心的男子,她如何敢嫁?
乐仲礼看着明显和以往大不相同的女儿,知道她并非倔强,虽然不甘,却还是将当初安家送来的订亲信物以及庚帖扔给了庄嬷嬷,庄嬷嬷也将乐家的订亲信物及庚帖递了过去。
安锦容本以为见到乐玖兮会有一番折腾,没料到恰恰相反,眼看顺利退了亲,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有股莫名的滋味。
「如此,锦容便告辞了。」他朝乐老夫人行了个礼。
临走之前,他深深看了乐玖兮一眼,发现她眼底除了平静之外仍是平静,似乎不像是佯装,这让他心里的异样更甚,但他依旧没有停留,脚步轻快的从她身旁掠过。
送走了一个,乐老夫人却还不能松懈,只因还有尊大佛在呢!
乐玖兮本以为这儿没她的事了,正想回去继续包饺子,却被乐老夫人唤住,带着她一块来到一旁的偏厅。
方才要处理与安家的事,幸好玺郡王主动表示要避去偏厅,否则还真不知怎么办。
乐老夫人拄着她的龙头拐杖,恭敬地对坐在偏厅等候的司徒重烨道:「让郡王久等,是老身怠慢了。」
面对安锦容这个晚辈,她坐着与他交谈理所当然,可眼前之人就万万不可了。
「老夫人客气了。」司徒重烨弯起唇,朝她比了个请坐的手势。「老夫人不必多礼,请坐就是,有话就在这里谈吧。」
乐老夫人从善如流的在他面前坐下,也没开口请人移步正堂。
乐玖兮柳眉微挑,看向不请自来的司徒重烨。
与安锦容一身白衣相反,今日的司徒重烨依旧是一身黑袍,腰缠玉带,头戴玉冠,上面嵌着一颗鸽卵大小的明珠,玉刻般精致典雅的五官,却有一种冷然的气质,风采远比那日夜探她香闺还要出众。
重点是,他为何会在这?
见乐老夫人坐妥,司徒重烨才又道。「是本郡王不请自来,打扰了。」
「不敢。」乐老夫人慎重的道:「郡王救了老身孙女一命,岂有打扰一说,郡王若是不嫌弃寒舍寒酸,乐府随时恭候郡王大驾。」
司徒重烨的身分在花璃国可以说是十分特殊,他的生母是花璃国的长公主,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苏璃月。
苏璃月当年爱上了来花璃国挑选贡香的秦国使者,两人一见钟情,不过短短时日的相处便毅然决定要下嫁予他。
本以为那个使者不过是秦国的一名小官,谁知竟是隐瞒身分的秦国太子,即便如此,苏璃月为了爱情,依然决定嫁至秦国。
然而付出一切,甚至为了爱情愿意离乡背井的苏璃月却不知道,秦国太子早已娶了太子妃,可他为了迎娶苏璃月对她撒了谎,而花璃国的皇帝为了不得罪秦国,以免失去宗主国的庇护以及动摇花璃国贩售香料香品的经济命脉,也瞒下了这个消息。
因此当苏璃月满心期待地远嫁到秦国,才得知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妾,震怒与悲痛可想而知,伤心欲绝之下决定要和离。
可秦国太子怎可能会放她离开?他是真心爱着苏璃月,对他的太子妃并无感情,两人不过是政治联姻罢了,于是他用尽一切的办法,硬是将苏璃月留了下来。
苏璃月即便被囚禁,仍没放弃离开的念头,偏偏在一次逃跑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甚至动了胎气险些送了命。最后为了孩子,苏璃月只得暂时放弃逃跑的念头,安分的在秦国待了七年。秦国太子以为她终于认命,她却再一次逃跑了,这一回她连年仅六岁的儿子司徒重烨都带走了。
等秦国太子发现时,苏璃月早已逃得不见踪影,秦国太子第一时间便来了花璃国寻人,在他的认知中,苏璃月除了回花璃国找她皇兄外便无处可去,然而他却失算了。
三年,他找了她整整三年,最后在花璃国皇都外的一处温泉庄子找到了他们母子,又苦求了她半年,才勉强将她劝回秦国。
本以为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谁知回到秦国两年后又出了事,这回逃的人不是苏璃月,而是他俩唯一的儿子司徒重烨。
那时他已登基为秦国皇帝,不像当太子那般自由,儿子跑了他只能派大批人马去找,最后还是花璃国的皇帝来信,告诉他司徒重烨这会儿人在他那里,并扬言不回秦国,除非等到他要等的人……
秦国皇帝气得跳脚,问司徒重烨要等的人是谁,他偏就不说,秦国皇帝还能怎么着?他故意骗婚让堂堂一国长公主做小,对花璃国本就理亏,又深深爱着他们母子,加上这儿子的气性和苏璃月一样大,就是抓回来了肯定也会再跑,除非让他等到他口中的那个人。
最后秦国皇帝只能将司徒重烨托付给舅兄,并告诉司徒重烨,不论他找不找得到人,都得在他弱冠之龄前回秦国,否则他便亲自来抓人。
自此,司徒重烨便待在了花璃国,虽不是花璃国皇室的直系子孙,身分却远比那些皇子皇孙还要尊贵,毕竟秦国可是比花璃国强大不知几倍的大国,也是花璃国的宗主国,若是司徒重烨在这出了什么事,就是花璃国的皇帝都扛不住,更别说他对自己的妹妹还心怀愧疚。
因此花璃国的皇帝对这个外甥比对自个儿的儿子还要照顾,简直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只差没当菩萨供着。
皇帝的态度都这样了,更何况是乐府这样的小世家?别说是打扰,就是司徒重烨一句话说要住进来,乐家上下也没人敢说一声不,而司徒重烨还真有这个打算。
「老夫人这句话可是真心诚意?」司徒重烨弯起桃花眼,厚薄适中的红唇漾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
乐老夫人活到这岁数,什么样的美男没见过,却依旧被他这抹笑迷了眼,忙道:「老身自然是肺腑之言。」
不肺腑不行呀!谁知这一向不按牌理出牌的玺郡王会不会因此记恨上了乐府。
一旁的乐玖兮一直冷眼瞧着,她总觉得眼前这男人的笑比狐狸还要狡猾,一看就知道他在打着什么坏主意。果然下一刻就听那司徒狐狸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本郡王有些嫌弃郡王府的花园,瞧着风水不好,想整修一番,这整修期间尘土飞扬,岂能住人?本郡王瞧着你府里的景色十分雅致,正巧入了我的眼,这才上门问问老夫人可否让本郡王借住几日?」
乐老夫人一听倏地傻了。玺郡王是何等身分?这尊大佛竟要借住他们这处小庙?
她暗暗叫苦,面上却闪过一抹惊喜以及淡淡的试探,「这自然是千万个愿意,郡王肯纡尊降贵,老身自是欢迎,就是怕招待不同,坏了郡王的雅兴……」
乐府早已大不如前,虽说还不至于败落到揭不开锅,却也简朴了不少,他们这粗茶淡饭的如何招待得了一向锦衣玉食的司徒重烨,更别说让他住下了?
「放心。」司徒重烨手一挥,一脸随意地道:「本郡王为人随和,不必特别招呼,若是老夫人真不放心,不如就让九小姐闲来无事当当本郡王的向导,陪本郡王逛逛园子或是你们庄子上的田就行。」
「这……」
乐老夫人还未开口,一旁宠女儿的乐仲礼却坐不住了。「郡王,不如让老夫的儿子陪您吧?小九总归是个姑娘,这似乎……不太适合。」
就算闺女因为男人跳河寻死之事名声尽失,甚至刚被退了亲,这辈子都休想再嫁人了,可她还是他的宝贝闺女呀!说什么也不能让人占了便宜!
乐玖兮看着站在她身前,不畏权势的爹爹,心中一股暖意流淌。
「就这么说定了,本郡王年后就搬来。」司徒重烨挑起眉,看向乐玖兮。「本郡王的救命之恩,可不是普通的俗物能够还清,不过是让九小姐当当向导,陪着本郡王吃喝玩乐,有何不妥?」
「郡王,这——」
乐仲礼还想再劝,却被乐玖兮拉住了,「祖母、爹,让我和郡王私下谈谈可好?」